方鸣:高凤翰的春草堂

方鸣:高凤翰的春草堂

下马长林外,朝霞带树明。

如闻松荫里,拂石落筇声。

山斗人千古,烟霞土一丘。

可怜身后事,零落亦风流。

高凤翰(1683-1749),清代著名书画家,扬州八怪之一,还是诗人、砚人、印人。究其一生,高凤翰和他的师父王渔洋有太多的相似:都曾寓居扬州,又都参加过红桥修禊,也都喜欢山行野吟;都是山东人,晚年都被罢官返籍,也都是在故乡孤独终老。

高凤翰像

王渔洋的旧宅在桓台的西城别墅,设有一间康熙皇帝题匾的带经堂;高凤翰的村居在胶州的城南村,“书舍筑南山下,山之去舍不三里”,故而冠名“南村草堂”。康熙五十九年(1720),安丘文士张在辛为之作《南村草堂图》。

张在辛是书画家和篆刻家,也是高凤翰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。高凤翰曾赠诗给他:“经秋伏枕淹孤客,几度关心到草堂”,诗中的“草堂”就是高家的南村草堂。

南村草堂

南村还是高凤翰的号,他另号南阜、南阜山人、南村居士。其字西园,故还有一号“西园居士”。我忽而想起王渔洋的西城别墅最初亦名西园,不知是不是巧合。本来,西园也是汉上林苑的别名。

王渔洋说过,西城别墅有池焉,曰“春草池”,我揣测其或取元人朱希晦的诗意“江东千里暮云合,池上几回春草生”。更有凑巧,高凤翰的书房亦名“春草堂”。

似是偏与高凤翰的春草堂相对应,好友张在辛的堂号名“春岑堂”。

高凤翰的春草堂没有皇帝题匾,自然没有王渔洋的带经堂显赫,但他却是用自己一生的时光擦亮了春草堂的匾额,在历史的幽暝之处批风抹月。

在春草堂里,高凤翰写过一首《幽居》诗:

幽居城南村,百竿种修竹。

杂以花药栏,草草成茅屋。

中有潦倒人,散发惬幽独。

开门春草生,闭门春草绿。

……

春草堂

高凤翰的父亲高曰恭是康熙年间的举人,修眉广额,清远闲放,超然有物外想。亦善书画,其论画以立品为贵:“读书人游心翰墨,当取人间清虚高洁之物,挥洒性情”。春草堂本是其堂号,后又为高凤翰所沿用,而且悬匾一世,其早年的诗集即因此得名《春草堂诗订》。

高凤翰自幼在春草堂从师,又随父亲学习音律,他在《春草堂诗自叙》里写道:“早起,薄日凌窗,急以冷水沃面,抱书赴馆”。一日,年少的高凤翰在春草堂谱写了一首《西江月》:

十里方圆春早,得来霏雨如金。

终宵不寐待甘霖,点滴入枕沃心。

仿佛棉苗破土,依稀禾杆成林。

劳农夜豁胸襟,定卜今秋丰稔。

春草堂的四周是一片竹林,竹林深处有一座西亭,也叫竹西亭,取意唐代杜牧诗句“谁知竹西路,歌吹是扬州”。高凤翰长成后自称西亭主人、西亭半人、西亭寄客,常常在西亭前赏竹孤吟。

清晨,便吟《西亭睡起诗》:“睡起亭轩清复清,短藜支处野云生”;夜晚,又吟《夜归西亭诗》:“老屋疏离带白云,西亭初到夜将分”。待到孤筇壮游,依然是梦里西亭:

江山流莺破晓听,江烟啼处树冥冥。

梦回忘却江南路,错认山园旧竹亭。

高凤翰还让西亭入书法,乾隆二年(1737)作行书《西亭十二客印记》;又让西亭入画,曾作《西亭对雪图》,52岁时和友人黄钰合作绘画《西亭诗思图》;还曾用铁笔让西亭入印,为自己刻下“高氏西亭亭长”和“西亭长章”。

竹西亭

高凤翰的堂号还有很多,几乎要把堂号的各种称谓都用遍了,如“馆”:采芷馆;如“阁”:松籁阁;还有艳雪斋、归云庵、苍雪轩、六印山房、河上草庐、枣花书屋、文石山庄、海天涵碧楼、柴门老树村、十砚千墨之居……不过,我初识的,还是春草堂,以及从春草堂演衍而来的“春草续梦之堂”。

尽管我不确知高曰恭为何颜其堂曰春草堂,但是,君不见,萋萋春草,已让历代诗人写尽诗笔,又延续着一个又一个绿色的诗梦。

我读过唐代诗人张旭的《春草》:

春草青青万里余,边城落日见离居。

情知塞上三年别,不寄云间一纸书。

又读过唐代诗人王圭的《春草》:

和烟和雨碧萋萋,岁岁长亭照客衣。

春风陌上轮蹄满,莫问王孙归不归。

还读过明代诗人杨基的《春草》:

嫩绿柔香远更浓,春来无处不茸茸。

六朝旧恨斜阳里,南浦新愁细雨中。

也读过明代诗人朱诚泳的《春草》:

一望蒙茸接远天,东风吹绿暖生烟。

王孙去后无消息,落日空留醉客眠。

再读过明代诗人聂大年的《春草》:

平原归路暗回汀,细雨和烟暖更生。

野火年年烧不尽,为留春色醉蜻蜓。

更读过清代诗人彭孙贻的《春草》:

小楼人去杏花残,寂寂纱窗梦亦寒。

何事多情芳草色,芜人时伴倚阑干。

读不够的春草诗,做不完的春草梦。当然,我还喜欢南梁诗人沈约的“春草黄复绿,客心伤此时”;也欣赏另一个南梁诗人范云的“春草醉春烟,深闺人独眠”,……只是,遥想高凤翰的春草堂,我总会忆起彭孙贻的诗问:“何事多情芳草色”?

春草堂

或曰:春草堂是诗词堂。高凤翰九岁时就能填词赋诗,又颇负诗名,诗人张历友赞他“佳儿弱冠弄柔翰,笔阵横扫千人军”;日后更是春风词笔,以至王渔洋临终前都要收他为弟子。

在春草堂里,高凤翰经常诵读唐代的杜甫诗,他称自己“十年学唱杜陵诗”,又说自己“杜陵彭泽诗,时向树根读”。高凤翰自然知道杜甫也咏春草,甚至把自己的一生自比春草:

此生任春草,垂老独漂萍。

高凤翰又何尝不是如此,像春草一般恣意生长而又清孤零落……

高凤翰曾言及父亲偏好陆游诗,他也因此最为尊崇这个南宋的大诗人:“诗成自笑无些用,清盏梅花祭放翁”。据《清史稿》载,高凤翰曾登临焦山观《瘞鹤铭》,特意察看陆游的旧题名。

夕阳影里,高凤翰也曾寻见陆游的春草诗:

漫漫晚花吹瀼岸,离离春草上宫垣。

此生飘泊何时已,家在山阴水际村。

高凤翰一生作诗近3000首,他自称“第一功名只赏诗,精力之消耗此中者,十之八九”。除了《春草堂诗订》,他还编纂了《击林》《湖海》《岫云》《鸿雪》《江干》《归云》《青莲》等诸多诗集,不过,其若干诗叶却还依旧遗落在他的画幅间。

高凤翰绘画

在《空山香雪图》上,我曾邂逅他的一首梅花五绝:

韵冷难宜俗,香幽不受怜。

独留高格在,寥落伴春烟。

在《水墨竹石图》上,我又偶遇他的两首梅花七绝:

(一)

玉骨冰肌品最高,冷淡清癯任挥毫。

等闲着上胭脂水,却是红梅不是桃。

(二)

湖上梅花手自移,小桥风月最相宜。

主人岁岁常为客,莫怪幽香怨不知。

说什么梅花幽香怨不知,高凤翰也许是在说自己。世人只知高凤翰诗书画砚印俱佳,其实他还是一个笔下生香的美文大家,他兼擅诗文书画砚印,是一个六边形的全方位艺术家。

高凤翰绘画

例如,高凤翰有一篇洋洋洒洒的《月谈》,写尽了赏月的文思和词藻,堪称齐梁雅文:

……山之月孤,野之月远,江湖之月旷荡,溪沿之月容与,楼高月近,逡巡如揖,曲房月深,宛转如寻,此月之以地殊也。……

高凤翰绘画

而且,高凤翰还是一个关心民生的良知文人,他不仅仅载酒溯月,更要观照人间。雍正三年(1725),他撰写了一篇描写盐民采盐生活的文赋《盐说》。

高凤翰的家乡离海边的盐场很近,祖上原为世代盐户,因而,他非常了解盐业生产和盐民疾苦。在《盐说》里,高凤翰写出了制盐的过程及其艰难:

煎盐之法,临海置滩,潮汐时至,弥漫四走,潮退而硷留……嗟嗟,灶民生此穷海,力田之外,窘于活计,出死力以谋生,济民用而利国,盐岂细事易易者哉!

接着往下读,这篇文章还写道,在盐场劳作,盐工容易痿痹:“晒盐之场,池深而盐沉,凡取盐者,冬夏皆裸,阴寒下中,往往痿痹”。

这一年,高凤翰四十三岁,他哪里能想到,十二年之后,他的右臂也如那些盐工一样病痹了,不知此中有无弦脉可寻。

乾隆二年(1737),高凤翰右臂突发风痹了,他日夜卧于病榻之上,哀转久绝。一日,他不经意地一瞥,盯上了一只困伏在窗簾上的蛛虫,于是,相顾自怜,写下了又一篇《簾蛛记》:

高子病痿不出内户者旬月,客散擁榻,目无所寄。则常属之窗与簾,簾附窗而嫟于壁,壁之穴虫多缘而游。有蛛初来登簾,若涉大险,簾有界隙,动辄失足,失足辄惊,惊辄退,缩不敢前,则惴惴而行,帖帖而蹲其势,若不终日者。

高凤翰绘画

这是一篇史上少有的别样文赋,却是高凤翰的自身写照。高凤翰右臂痹废了,再也不能挥洒笔墨,他在《致友人书》中叹道:“弟右手废,其苦尤不胜言”。虽然苦不胜言,他却犹能自嘲,说自己是“尚左后生”、“废道人”,又赋诗曰:

学书四十年,晚知有八法。

欲从腕已僵,筋节如石压。

高凤翰开始尝试左笔书法,参以汉隶,贯之气韵,却没想到,怪生笔端,竟然进入了一个古趣横生的书法新境界。他顿生感念:“近以左腕代之,殊有大味,其生拗涩拙,有万非右手所及”。他自谓“西园左笔”,复又作诗:

自从尚左分丁巳,万事皆如转世身。

忽见三生旧影子,拈花已省梦中身。

无论是右手书法还是左手书法,高凤翰都是一个笔有妙法的书法家。他博雅精鉴,各种书体兼能,楷书学欧阳询、钟繇和黄道周,行书从欧阳询、赵孟頫和晚明诸家,章草取皇象和宋克,隶书则源自郑簠、张在辛和朱文震。

高凤翰隶书

且说以上隶书三家。

郑簠是清初肆力学习汉碑的书法家,开清代书法崇尚碑学之法门,因其书法“八分之妙”而与“六分半书”的郑板桥合称“二郑”。清代著名学者朱彝尊将郑簠视为清代隶书第一人,清代书法家包世臣则将他与金农的隶书同列为“逸品上”。

张在辛是郑簠的弟子,著有重要的隶书专论《隶法琐言》。高凤翰欣赏其隶法,更称赞其为人,认为通过其书品便知其人品。他还例举说,疏秀率直如倪元璐,嵚崎磊落如黄道周,瘦劲朴野如傅山,“皆一望而知其人,孰谓书法不可以观人哉?”

高凤翰隶书

康熙四十一年(1702),高凤翰在济南应试时结识了朱文震。朱文震官至詹事府主簿,参编过《四库全书》。他肆力于六书八分,隶书风格近乎郑簠。他曾连续数月在曲阜孔庙的古碑间游赏,故而其书法极具金石味道。

高凤翰隶书

同袍同泽,高凤翰也有一颗金石心:

不抱云山骨,哪成金石心。

自然奇节士,落墨见高襟。

在扬州八怪中,高凤翰的隶书写得最为奇古,不过,有谁能知晓他的精神悲苦:“一臂思扛鼎,越到精熟越可悲”;又有谁能倾听他的内心伤吟:

人生寄迹亦如此,鸿泥转眼迷江潮。

高凤翰“左支右绌”,成了“左侍郎”。他不仅要左手书法,自然也要左手绘画。他平生喜画牡丹,一画就是四十年,但后期,他只能改画左手牡丹了。他画了一幅《左臂牡丹图》,还题了两首牡丹诗:

(一)

老病为人画牡丹,吟诗坐对一凄然。

世间富贵能多少,被尔销磨四十年。

(二)

牡丹画久伤右手,更遣左手尔奈何。

此生莫怪常贫贱,两手抛掷富贵多。

高凤翰绘画

高凤翰还善画梅花,他曾述说画梅之妙:“梅花之妙最在萧散。铁杆卧虬,新枝抽玉,正如林下美人,山中高士,疏疏落落处,愈见风致耳”。

扬州八怪中的边寿民、汪士慎、金农、高翔、郑板桥、李方膺等各家也都是画梅人,流寓扬州期间,高凤翰与他们相交相知……花晨月夕,晴初霜旦,寄赠唱和,樽酒论文。

高凤翰绘画

边寿民画过一本梅花册给高凤翰看,还特意借题一首陆游的梅花诗:

欲与梅为友,常忧不称渠。

从今断火食,饮水读仙书。

边寿民早知高凤翰是陆粉,高凤翰又怎能看不出边寿民是花痴,君子之交,自然要画一枝梅花相赠:

一枝香梦影,我亦赠梅花。

高凤翰绘画

高凤翰尤擅作菊花,也常作菊花诗。雍正二年(1724),作巨幅通景《甘谷图》。甘谷在南阳郦县,谷水甘美,上有大菊,落水从山流下,得其滋液。高凤翰描绘了甘谷漫山遍野的菊花美景,画幅上有张在辛等七人题咏。

高凤翰绘画

张在辛的题诗是:

今观甘谷图,菊借人以传。

菊根浸活水,溪谷成灵泉。

人心淡如菊,真情适自然。

灵泉养真性,便能得其天。

高凤翰亦题诗其上:

画家无小品,文家无小事。

只争落笔前,眼界与胸次。

画菊以菊求,所得有何味。

点染篱落间,蜂蝶皆小致。

昨从琅琊回,海山挟奇气。

泼为甘谷图,卓荦写大意。

高凤翰有不凡的“眼界与胸次”,又可以“卓荦写大意”,难怪清代画家秦祖永在《桐阴论画》中评点,将他的绘画列为“神品”第一人。

高凤翰绘画

高凤翰还是一个石头画家,自号石道人、石凝、石顽老子、石之奴。他以石自况,又以石入画,经年累月赏石画石,别具怀抱之心。在所绘《石文图》上,高凤翰题诗道:

石畔三生余信真,空将笔墨付秋春。

闲来自笑临风雨,肯把精神让世人。

高凤翰因石癖而嗜砚,收藏至千余,皆自铭,大半手琢,锄云种玉,虹光跃砚。

其中,有两方春草堂砚殊可一观。康熙五十九年(1720),高凤翰镌铭冷云砚,这是他在春草堂最早自制的一方砚台;雍正十三年(1735),他又制成春草分辉砚,砚面雕琢了春草堂的晴日和草木之春。

高凤翰制砚

不仅藏砚制砚,高凤翰更从其集砚中选出三百余方著成《砚史》,也称《西园砚史》,拓印的藏砚有未央砚、铜雀砚;有米芾砚、陆游砚;有紫云砚、山河影砚、海月清辉砚、邗沟紫铁砚……书扉上有高凤翰题写的四个隶书大字:“墨乡开国”。

高凤翰制砚

全书的卷首砚拓是高凤翰的戴笠小像砚,自画且自题:“颓以唐,激以昂,不痴不狂,亦谑亦庄,是为老阜之行藏”。砚文之下钤有清代学者杨翰的数方印蜕,全书的卷尾亦有杨氏的诗题。杨诗甚好,堪与高凤翰的砚铭前后映照:

亦任颓唐亦激昂,断碑钗股接中郎。

摩挲满几寒云色,绕屋梅花结老苍。

高凤翰制砚

《砚史》摹本第五是一方极为珍罕的陆游遗存古砚,高凤翰镌铭曰:“砚有老学庵刻字,又有文府葫芦印,当是放翁所遗,经入内府者。古落如断碑蛀蚀,背作鳝鱼黄。苍点黟黑,细碎如喷墨,尤可爱也”。老学庵是陆游的斋名,此砚原刊有“老学庵曾收用”。

高凤翰制砚

雍正十一年(1733),高凤翰自皖上赴金陵,过池阳阻风,便暂留烛门斋中数日。斋主以刚是当地的府学学官,庋藏这方陆游旧砚多年,知高凤翰本就独好陆诗,又爱此砚古朴,因以相赠,用意尚切。高凤翰遂焚香涤砚,复又题铭:

火性水情,怀土而质。木直金方,五行合一。磨之水荡之,文字以出。

高凤翰制砚

《砚史》摹本第十八是一方大瓠砚,高凤翰称,此乃他作大幅书画之砚,砚上的铭文唾散珠玑,颇有意趣:“此砚嫩若凝膏,色如紫玉,浑然天成,不凿不雕。自归余囊,所给书画,殆不下数百幅,而锋颖不褪,如初出井。倘亦报我怜爱,砚亦有知己之感耶”。

高凤翰制砚

大瓠砚是高凤翰最珍爱的一方宝砚,“抱璞之感,几为荆山洒涕矣。噫”。砚烟波碧,他又镌刻了另一段古雅文字:

破尔拘墟,可游太虚。何忧乎瓠,落之区区。

高凤翰制砚

《砚史》摹本第九十二是一方宝月轮砚,云外天香,月中桂子,谁其伴者皆欢喜。乾隆二年(1737)十月廿五日,高凤翰于文选楼下制成此砚。此前的五月廿五日,高凤翰右手突患病痿,七月痹症加剧而至病废,因而这是一方他最早改用左手制成的砚台。他还在砚上刻下了另一则砚中“月谈”:

此砚端石上品,中间圆晕作月形。其色灰白,内涵六白子,精洁如玉,四旁深紫,轮廓斩然。余象其才。手凿制。此真异品也。

砚底还篆刻一方小印:左之左之。

高凤翰制砚

高凤翰实在有太多的“砚遇”,一次,他把一方古甓制成砚台,又随吟一首《太初古甓凿砚歌》:

我凿作砚伴书生,不雕不琢存其始。

贮墨一石饱霜毫,斗酒犹堪注汉史。

高凤翰何止砚伴书生,他还要印伴书生。受伯兄高愧逸嗜印的影响,高凤翰小时就开始集藏古印,平生收藏汉印5000方,又收藏明清印5000方。他在《自题所藏汉印谱》中写道:

搜罗四十年,辛苦累一囊。

摩挲爱敦朴,刻画妙家常。

高凤翰制砚

高凤翰的一囊藏印中,有一方西汉大将军卫青的玉印。关于此印,他曾写过一首《卫将军玉印歌》:“白头抱印哀龙钟,茂林何处哭秋风……”

高凤翰制砚

高凤翰还藏有一方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的玉印,引得朱文震把玩后爱不释手,几欲索去,想着与其所藏“卓文君”印联珠合璧。高凤翰笑曰:惟此印与山妻不可相与也。又见高凤翰携司马印与发妻傅传古岁时从游,杖藜行歌:

追抚古印汉时官,篆似蛟螭屈曲蟠。

我有相如钤记在,随身佩带与君看。

其实,高凤翰藏印多为探寻古人的篆刻之道,他说过:“要当以直追本原,窥见太始为第一义耳”。高凤翰赏印且刻印,究心缪篆,印宗秦汉,刊有《西园印谱》。右臂病废后,他只能改用左手篆刻,又陆续刻出“丁巳残人”“左臂”“左手”“一臂思扛鼎”诸印,“颠簸历尽完其理”。

侨居扬州期间,高凤翰和扬州八怪中的几大名家不仅是画友和书友,还经常一起交流印艺,郑板桥的许多书画印皆是出自高凤翰之手,如“七品官耳”和“鹧鸪”,故而民间一直有“高郑一家”之说。

高凤翰绘画

高凤翰又和高凤冈(高翔)、沈凤、潘西凤天然组群,人称“四凤派”。他更是和诸多山东印友旦夕过从,自然形成了一个高标印坛的齐鲁印派。竹拥千椽,朱文震、李征熊、张在辛都是其中风华掩映的代表人物。

朱文震喜集古印,曾为袁枚刻印20枚。人惊其神速,他只说:“以铁画石,何所不赡?凡迟迟云者,皆故作身份耳”。朱文震乃高才名手,又是高凤翰早期篆刻的同行者。

李征熊与高凤翰年龄相若,爱好相仿,嗜古印,也存印谱。在其印谱的白麻纸上,高凤翰题诗云:

平生耽印癖,金石成巨囊。

上或搜秦汉,下及同侪行。

所购无穷期,一一唯其良。

近来得李侯,嗜好如相赏。

张在辛的篆刻得郑簠和周亮工的真传,拓有《印相轩印谱》,卓有声名,独步齐鲁。高凤翰曾客居张家,盘桓月余,阅宝墨楼藏书,观春岑阁金石书画。在高凤翰的眼中,张在辛不仅是意气相投的好友,而且德高道深,是印坛上的高流胜侣。

高凤翰绘画

张在辛曾接连为高凤翰刻印30方,高凤翰则先后为之绘《竹石图》《花卉册页》《雨中海棠图轴》,并赋诗道:“肯把寒山一片石,换我剡溪五尺藤。”如此的文士道场,让我向往;这样的古雅诗句,令我沉迷。

高凤翰绘画

又似乎是,因其篆刻,高凤翰绘画便也有了独特的金石面貌,所以近代书画大家黄宾虹才评之曰“金石家之画”。

高凤翰绘画

据说,高凤翰的存世刻印尚有230方,我苦寻其踪,这些年来也上手过若干宝印。只是,在访印的路途上,他的“春草堂”印竟杳如黄鹤,终不可见。然而,尚有一印,却如鸿宝忽来,能令我几回无寐,无限消魂……

就在不久前的冬月,我游走曲阜孔庙,在寒风中摩挲苍朴斑驳的碑文,遥想当年朱文震整日在此盘桓赏碑。回到京城,我又去君宝阁喝茶闲叙。阁主林志鹏先生听我说打算明年春天去胶州,要在春草初长之时探访高凤翰的春草堂,便缓缓地打开宝匣,取出一物让我赏鉴。

高凤翰的“万物一马”灰旗降石印

这是一方寿山灰旗降石老印章,双螭祥瑞钮,印侧镌款:“丙辰冬十二月制 南村”。丙辰年是乾隆元年(1736),也是高凤翰右臂痿痹的前一年。或许他已预感到了病魔将至,只见他这一年拼命地创作——

高凤翰绘画

有《草隶册》《隶书册》;有《花卉图》《牡丹图》《芍药图》《晚松图》《石林净香图》《富贵清香图》《天香清音图》《杏花美人图》《秋意山水图》《南天雁影图》;有古青石砚铭;有“雪鸿亭长”印……

读罢印款,再观印底,印文乃四字阳文篆书:“万物一马”。

高凤翰的“万物一马”灰旗降石印

该印文取自《庄子·齐物论》“天地一指也,万物一马也”,后一句的意思是说,万物虽有不同,然终是一个本相;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;类与不类,相与为类;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。如此,高凤翰雕绘万状,实乃万状归一。

原来,高凤翰还是一个哲人,难怪朱文震把他列入“画中十哲”。

高凤翰绘画

君不见,高凤翰的吟咏,有诗味,也有哲味,如“物换浮云在,江空暮雨寒”;又如“抱影不可去,荡漾花光里”;再如他写清初四僧之一的石涛:“石解作涛空是海,瓜仍带苦味为茶”。

还有他的《砚史》摹本第十二的砚铭:“亦柔亦坚,亦方亦圆,亦朴亦妍,亦人亦天”。

高凤翰绘画

更令人称奇的是,高凤翰画梅花,画牡丹,竟别出机杼,偏要同在一纸,画双卉并茂的《梅花牡丹图》。在他的眼中,梅花和牡丹已不再是各自具象的花朵了,他要表达抽象的哲学意绪,他已进入万物合一的境地。虚空落泉,墨沈淋漓,飘忽之笔,出画入无。因赋是阙,这便有了他的一首咏花诗:

梅枝斜压牡丹花,富贵清高并一家。

不似春风有早晚,墨池一样种灵芽。

月白堂虚之时,春草堂里似又断续传出高凤翰的吟哦,我能识得,还是那一篇悠扬不尽的《月谈》雅文:

春月和,夏月畅,秋月朗,冬月瘦,雨余之月清洒,雪霁之月刻峭,美人月艳,名士月豪,苦境之月凄以怆,欢畅之月朗以畅,是虽情无二致,而气象万千……

高凤翰绘画

月伴吟魂,转朱阁,低绮户,照无眠。我又不禁想起流传千古的苏词:“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”。殊不知,阴晴圆缺的万象之月,或花村晓月,或玲珑澹月,或锦幄贮月,或云间皓月,终不过是返真于万物资始的太虚寥廓。

苏东坡抒写这首《水调歌头》的那个中秋时节,恰值北宋年间的一个丙辰年。而在此后六百六十年的第十一个丙辰年,春草堂的岑寂一夜,冷月无声,影侵窗牖,浮白载笔,清角吹寒,但见高凤翰执刀刻琢一方旗降石印,印面正是“万物一马”。

高凤翰篆刻:万物一马

纤纤月吐,冷烟蓑柳,山乡岁晚,画阑飘雪,春草堂的梦里时分,却已倏忽而逝三百年。今冬的初雪扬扬洒洒,会不会化作明年的春水?待到二月春水方生,又会打湿谁的春梦?我仿佛可以窥到春草堂里的一面空镜,镜中或隐或现高凤翰的两句春诗:

镜里雪消春梦湿,虚空一笑谁真假。

作者:方鸣,编审,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,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,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。出版有个人专著《裁书刀》《曾是洛阳花下客》《庚子读画记》《秋之所望——黄公望的富春》《今夕何夕》,即将出版《古石埋香——清印二十品》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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